且說阮煙橋那裏。

墻外更鼓都已敲了幾回，阮煙橋卻依舊坐在庭院裏，借著撥雲開霧後微弱的月光，盯著花圃出神。端的是好一副冷艷孤寒的清高模樣，盤算的卻仍是那奪人性命的狠毒心思。

自遲江離開後便再沒傳回來什麽消息，也不知雲崖寨那幫廢物究竟得手了沒有，這樣的情形，她實在睡不著，總覺得胸口捂著一口氣，又加上時逢夏暑，屋子裏悶熱得很，心也是亂糟糟的怎麽都靜不下來，索性便坐在園子裏喘口氣。

說句心裏話，對連彌的這件事，她自認是絕不後悔的。連彌從前一向看不上阮煙橋，就算她自己大字不識一個，連場面話都講不利索，也絕看不起阮煙橋這樣風塵出身姑娘。想想也是，那連彌平日裏連溫玉苑都不肯踏足，只當沒她阮煙橋這個人。就算連彌僥幸不死，也是無論如何都疑不到她頭上來的，頂多因為那承喜等人的緣故把賬算到蘇俟矣頭上，那也正好，正好叫他二人反目個徹底，從此不必再礙她的眼。

不過最好，那個瘋婆娘還是不要再繼續活在這個世上了吧……

“不怪我，不關我的事，是你自己不長眼，攔了我的路……但凡你看的明白一點，我也不至於非要殺你……”

阮煙橋低聲說著，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。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來，卻覺得周遭的空氣越發黏膩，隱約還有一絲血腥氣。那血腥的氣味越來越濃，令人作嘔，恍惚間似乎還有什麽人的腳步聲。她覺得有些不對，卻又說不上來，擡眸恰對上夜空中雲霧之上半掩的一輪血月。

鮮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似的。

“述雲，述雲？來人，來人啊！”阮煙橋慌亂起來，連忙高聲呼喊。那述雲是阮煙橋的大丫鬟，一直跟在她身邊的。溫玉苑下人不多，園裏尋常就只有這一個大丫鬟裏外走動，阮煙橋喜潔，嫌棄那些仆婢腌臜，便將人都遣了出去，讓他們在外頭等吩咐。原本是為了清凈，眼下卻成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。

沒人應答。空氣中彌漫著的血腥氣味越發濃重，呼吸間攝入喉頭，竟有一絲腥甜。

“人呢？人都死到哪裏去了！”

阮煙橋徹底亂了章法，也來不及顧忌什麽形象體面，張口便是慌慌張張的語句。

“在這裏。”

一道飄忽的聲音悄悄地從某個方向傳過來，阮煙橋只覺得這聲音萬分耳熟，卻又實在想不起來這聲音的主人是誰。“唰”地一聲，有什麽白色的東西自她的眼角劃過半空，阮煙橋沒能細看，只恍惚間瞥見那東西漆黑的長發下半張血肉模糊的臉。

“啊！——來人，快來人啊！”阮煙橋越發地冷靜不下牢，慌亂地想要想屋子裏躲，下意識的，她就是知道這白色的影子屬於什麽人。

是連彌！那個瘋女人到了地府曉得了真相，回來找她報覆來了！

阮煙橋匆匆忙忙地進了屋子，反手將房門關上，死命以背抵住房門，將一切異常都隔在門外。

屋子裏點著的燭火明亮溫暖，像是神佛慈悲的雙目，暖橙色的光照進她眼裏，救贖似的。阮煙橋微微卸了力道，放松下來，但下一瞬，一陣不知從何處躥進來的腥風拂亂了燭光，那火苗略微跳動了一下，轉眼成了森冷詭異的幽綠。

綠色火苗之後的陰影裏，白衣黑發的女人靜靜地立著，長發下是大半張血肉模糊的臉，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阮煙橋，沾著血汙的嘴角勾著若有若無的弧度，似笑非笑。

女人盯著阮煙橋，嘴唇動了動，用口型說了一句什麽。阮煙橋霎時被嚇得面色慘白，肝膽俱裂，雙腿一軟，泥似的貼著門板滑落下去——

這女人說的是：“償命。”

“不關我的事！是遲江、是遲江殺你的！不是我啊！”阮煙橋胡亂地搖著頭，掙紮著去推房門，房門卻像是上了鎖一般，怎麽也推不動。她不敢去看那張觸目驚心的臉，盲目地用力拍門，她已經亂了心神，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麽了，只大聲哭喊道：“你別過來！不要過來啊！你的死不關我的事啊！”

“我剛才聽你說，做人要看得明白，我之所以會死，是因為我看得不夠明白？”那女人用那空洞而飄忽的聲音問她，出乎意料地，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對方的任何回答，她想了想，又道，“那麽，這話我原樣還給你。凡事想得明白一點，有就珍惜著，沒有就期待著，爭歸爭，別作。”

“你又有什麽資格說這個？你明明處處都比不上我憑什麽瞧不上我！？憑什麽占著主母的位置！是你自己！明明是你自己作天作地，死了憑什麽來怨我！——是你自己不對為什麽要來怪罪我！”

她越說越大聲，說到最後竟莫名地漸漸冷靜下來了——也不全然是冷靜，而是帶著偏執陰鷙的狠戾，像是終於找到了一根主心骨，一棵救命稻草那樣：“對，都是你自己的錯，你為什麽要同我出現在一個地方？為什麽要同我搶？為什麽我怎麽都得不到的東西你就算什麽都不做就可以握在手裏？你不是覺得老爺不愛你不在乎你嗎，你不是覺得做人沒意思嗎，我殺你，那是救你啊！你為什麽還要來找我？償命？你憑什麽啊！”

她說得顛三倒四的，嗓音裏最後一絲因恐懼而產生的顫抖也已消散，剩下的盡是怨恨和理直氣壯。

鬼也怕惡人。

更怕瘋子。

阿顏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阮煙橋。阮煙橋模樣生得雖也不是極好，但勝在娉婷清麗，通身書卷氣，的確像是個書香世家的小姐。若非那一雙半瞇的眼睛裏便寫著散不去的陰狠，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這樣清傲的人竟會做出那些怨毒的事。

果真是喪天良的事做得多了，無論怎樣好看的皮囊都會變得猙獰可怖。

不過話又說回來，比起那葉姓小公子身上那種刻到骨子裏去的書卷氣，這阮夫人身上那點淺薄的儒雅就像是風吹來的一般，只粗淺地浮於表面而已。

她靜靜地立在陰影裏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，倒有一絲憐憫。門外，平日裏清靜的溫玉苑裏早就擠滿了人，但阮煙橋卻渾然未覺，仍在聲嘶力竭地埋怨著連彌的種種不好，眼睛卻不是盯著“連彌”，而是死死地鎖著那幽綠詭異的燭火——而事實上，那燭火早在院子裏闖進第一個人的時候就恢覆了常態，早就不再是綠色的了。

阮煙橋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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